雍熙天子听了小八王的一番话,打算重新回金殿审理英雄擂一案。二番登殿,这时候可是不早了,按目下的钟点儿得在下午的四点多了,好在是阴历三月末,太阳还老高,要照往常,这个点儿早就下班回家了,今天不同。回到金殿上再一看阵势可就不一样了,忠良老臣和潘家私党都来到殿前。忠臣都有谁呀?像什么护国军师苗崇善、左班丞相宋琪、右班丞相李昉、大理寺正卿王延龄、开封府府尹吕蒙正,还有汝南王郑印、靠山王呼延赞……等等等等吧,该来的是一个不落。奸臣这边也有不少人,像什么兵部大司马田重进、兵部侍郎傅鼎臣、御史大夫韩连、南台御史黄玉、西台御史刘定……奸党人也不少,还有一些个开国的功臣也在暗中和老贼勾结,这一班国公爷都是老贼给提拔起来的将领,和潘洪是一条心。
皇上一落座,还不好意思开口,示意小八王,可以把令公父子宣上殿来了,咱们再审一审。八王明白,代主宣旨:“有请文德殿待茶的杨氏满门上殿!”黄门官传下口谕,工夫不大,令公一家儿人来到殿前,纷纷跪倒请罪。武乡侯老相爷赵普也给搀回来了,还跟二帝生着气呢,抬头看天,不肯跪倒,皇上也不跟老头儿拧着,叫太监搬来一把椅子给老相爷,老头儿气哼哼在上边一坐,心说你把我们又给带回来,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处置。皇上再看六郎和七郎——嗨!怎么还加着绑绳呢,下旨暂去绑缚,有金瓜武士来给把绑绳去掉,还跪在丹墀之前。雍熙天子清了清嗓子,“众位爱卿,百日英雄擂台到今天就算是了结了,有杨令公第七子杨延嗣上台打擂,打死了三国舅潘豹。杨令公六子杨延昭为救其弟,跳楼杀街,又打死打伤禁军兵卒数十名。弟兄二人身担罪责,常言道‘王子犯法,皆与庶民同罪’,虽然说杨家子弟对我大宋朝功高齐日月,六郎君还是本朝的郡马,当年弟兄二人更是在高凉山前救驾,立下奇功。然朕治天下,素来以公允为则,功过分明,各行赏罚。六郎延昭和七郎延嗣身犯国法,理当判定刑罚,只是此二人乃是我朝难得的将才,一个枪法出众,一个能挽强弓,勇猛无敌。今日本该施刑,念在朝廷正在用人之际,德芳拦法场,将此弟兄二人救下。现在各位爱卿都到啦,朕想听一听,应当如何处置此二人为妥?”嘿,皇上这个话一出,朝堂之上可就乱喽,百官各自商讨,争论不休。老贼潘洪已经急眼了,“吾皇万岁万万岁!您得为老臣我做主啊!令公全家乃是昨日方才从河东回转京城,万岁请想,昨日回京,今日一早就能够前来打擂,哪能如此凑巧?依老臣之见,以往扫北大业都是他杨家担任三军司命,此次帅印旁落,他们瞧着眼红啊,分明是令公父子对老臣父子心存嫉恨,有意争功又不便明着来,故此趁着最后一日前来夺印!万岁,不服老臣父子挂帅,就是不服您的圣裁,老臣告他杨继业纵子行凶,证据确凿,还有什么可以重新议决的……还请圣上明鉴!”二帝一听,哟,潘太师说得没错啊,昨天刚回来,也不说好好歇歇乏,今日一早就来打擂,定有预谋啊,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巧呢?哎,您看,这潘仁美还真就是会说话,他知道这二帝心里的病根儿在哪儿!如果说这杨七郎打擂来,打死潘豹还是没打死潘豹,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,这个截然不同。七郎要是自己游玩来天齐庙,一时地兴起上台夺印,这个动不了二帝的心。可要说是头天您才回来,今日儿个您就上台打擂,还要打死我的三国舅?这二帝心里直翻腾,这是令公杨继业成心的吗?帅印应当是你杨家的这是没错,我也知道我这么降旨是不对,该挂帅的是你,而不是我的老丈人,可是我错就错了,你干吗要这么做?那么你假装说要回乡祭祖,好像是要躲开三国舅摆擂台的日子……你这都是假的呀?嗯……杨家的老七性子直,我问问他。
二帝就问七郎:“延嗣小卿家,朕来问你,你究竟因为什么要到天齐庙的擂台上去与潘豹争夺先锋印?”杨七郎正活动膀子呢,听皇上问自己,呵呵一乐,“万岁爷哟,您要问我为什么去打擂台,我可就跟您实话实说啦!去年的腊月十八,我爹上朝回家,跟我们弟兄有话要说,就说是朝堂之上受人欺压,告诉我们兄弟,你们谁也不许去打擂,谁要是去了,输了便罢,赢了的要在潘太师麾下听令去做先锋官啦,我娘讲话,我们两家儿有‘河东地一箭之仇’——当年在卧龙坡前,我射过他一箭,就射在他脖颈上,合着这个仇还是我小时候儿给结的。那我想啊,谁都能去,我是不能去了,万一我到了他的帐下,还不得给穿上好几双小鞋儿啊?还是我娘绝,怕我们管不住自己,干脆,跟您告了假,都回老家去了。要说是我爹妈有意撺掇我来打擂,他老太师可是冤枉我爹妈了,谁知道您这招贤擂的准日子哪?跟您说,这里边儿根本就没他们俩什么事儿!”这个话一说出来,殿上的人都给逗乐了,这个可真是大实话,皇上也给逗乐了,“哦,那么不是你父王和母亲的主使,你来打擂台,可是有人……暗中主使啊?”七郎也不撒谎:“当然有人啦!我们在老家每天上山打猎,下场比武练枪,日子过得可好了,都不想回来啦!突然有这么一天,唉,我三叔呼延千岁来啦,他哄骗我爹我妈,告诉他们战事吃紧,赶紧回京等待调用,我们就紧赶慢赶着跑回来了。等到了京城了,三叔可就跟我悄悄地说实话了,他说啊,朝中有位苗先生……”呼延赞在旁边儿拿眼睛直瞪他,七郎假装没看见,苗崇善在旁边儿觉得挺可乐,这个孩子是太憨实了,冲着七郎一竖大拇哥,那意思是你就照实说,反正这事早晚也得叫皇上明白明白。七郎就接着说:“嗯,还有一位宋丞相,开封府的吕状元,”吕蒙正一乐,“傻小子,还状元呢?别提这茬儿了!”“还有郑王爷、高王爷,这么说吧,忠臣良将,都聚在一堂啦!”把潘洪给气的,合着我们这些人就都不是忠臣良将啦?有你这么分的吗?“我三叔就说了,这些个人聚在一起啊,这么一合计,不对呀!潘洪老小子……”皇上一瞪眼,“嗯!延嗣,金殿之上不得无礼!”七郎一指呼延赞,“这可是他说的!”得,把令公逗乐了,我这个憨老七,不会说瞎话,把你们做的那些事都抖落出来也好,省的就我一家儿人跟这儿受罪,你们也来来这个,一块儿晾晾。
七郎说:“三叔可说了,说潘洪这老小子……他平日里从来都是光占便宜不吃亏的主儿啊,今日儿个怎么要为国捐躯啦?这个事可有点悬乎,老先生和老王爷们呀就琢磨他,哎,叫几位给琢磨出来了!”说到这儿,拿眼睛一扫殿上的各位大人,全都是鸦雀无声,都不敢吭声——这话眼看就要说到褃节儿上了,“万岁,您琢磨出来了没有哇?”皇上一愣,我哪儿琢磨得过这老几位啊?有什么深的浅的也不跟我说了,跟我隔了心了,“延嗣,有什么话你就直说,朕我是公事繁忙,我可琢磨不出来。”七郎也不管这几位大人怎么使眼色,接茬儿照实处捅,“往浅了说,他潘太师和国舅爷,一位是帅,一位是将,爷儿俩一块儿带兵,那叫什么?那叫大权在握……”二帝心想,也没别的,就是这个,开始我就明白太师的意思,可是只要潘豹能把北国的大军抵挡回去,叫我老丈人多得俩钱儿,多提拔提拔自己的亲信,这也算不了什么。“那要往深里说呢?万岁爷,我问问您,史书上有几位大奸雄,远有王莽、曹操,还有一位跟我们家一个姓儿的叫杨坚,灭周兴隋;近的,有那位石驸马篡唐立晋。万岁,您说说,这些个人都是怎么谋奸叛国的呀?”哟,杨七郎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?他可不会,是刚才在偏殿时吕蒙正偷偷教给他的。皇上一听,你别再往下说了,再说就到我哥哥了!可是这心里头咯噔一下子,嗯……想来想去,二帝并不太当真,为什么?因为潘洪跟他是死党,当年他自己做晋王之时,潘洪把女儿嫁给他,悉心为他出谋划策,怎么趁着雪夜弑兄夺位,怎么靠封功臣笼络人心,这些都是潘洪的主意。所以二帝心里从来都不会怀疑潘仁美有二心,他认为,潘太师才是忠心耿耿地保着自己,而监国五王只忠于自己的哥哥,他们保的是大宋江山,而不是自己,所以他素来亲潘远杨,就是这么来的。潘洪一听,这可是要命的话,连忙跪在丹墀前,“万岁呀!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!老臣请命挂帅真正是要建功立业,绝无此大逆不道之心,这是污蔑臣子,求万岁详查谣首,严惩不贷!”二帝说:“老太师,先别忙说这个,您也不必多虑,朕从未疑心于你啊。延嗣,你接着说,那么几位大人打算怎么办呢?”七郎是接茬儿照实说,就把自己怎么跟呼延王爷商量的办法,打算怎么去拦路劫潘豹,怎么听的书,都说潘豹怎么欺压良善,自己怎么误的点儿,怎么去擂台上打潘豹,最后因为什么力劈潘豹,全都说了一遍,一点儿也不掺假。
二帝听完,把脸绷着,潘豹怎么弄虚作弊,他并不生气,怎么呢,他还觉得那也没什么。但是一听到苗崇善、宋琪和几家开国老臣密谋倒潘,他心里就烦,这就叫结党啊,你们老几位一天到晚老凑到一块儿算计这个、算计那个……说开了就是一句话,我的人都不成,只有我哥哥的人才成呢,是不是?可你们都是我提拔上来的哇!你,吕蒙正,你是我登基之后点的头一科的殿试状元郎啊!你不应当天天地跟这些老人儿混一块儿哇,你更不该有事没事都老是跟着我的皇侄跑前跑后啊!嗯……雍熙天子有心要说这么几句,又一琢磨,且慢!该办什么事儿的时候就说什么事儿,现在说的是潘豹被七郎打死一案,多牵扯也无益,等对着机会,我再慢慢收拾这几位,“好,老太师,杨延嗣所说你可听明白了吗?指使他上台打擂的人并不是令公,而是另有其人。你状告令公一讼,朕看也就到此了结了吧,令公忠诚守诺,今天让您受委屈了。”“诚惶诚恐……啊,是微臣我教子不严!”“不,令公,老爱卿,朕我的本意也不是要真伤您的性命,只是想请您在法场陪绑而已……嗯,余下,众位爱卿还是各抒己见,咱们议议应当如何处置杨延昭和杨延嗣。”皇上既然这么问,这就等于是说要饶了这两位的死罪,你们得有人出来编一编理由,什么免死金牌、金书铁券的就不要再说了,那是我哥哥给你们的,在我这儿不算数儿,你们看看还有什么能给这哥儿俩开罪的话。八王看吕蒙正,吕蒙正正想说话,叫汝南王郑印抢先出班,“万岁,为臣奉旨监擂,竟然被潘豹蒙蔽不察,作弊营私,乃是为臣之误,还请万岁您降罪!可是这会儿在金殿之上先搁着这个,为臣我要替两位小将军鸣一句不平。按您的圣旨所颁,擂台之上打死打伤,不依罪处,人家没罪。我是监擂本官,杨延嗣在擂台之上打死国舅,乃是奉旨应擂,他下得台来就应当接任擂主,接茬儿为国家招纳贤能才对。可是潘太师不顾法度圣威,一没有您的圣旨,二没有殿帅的军令,擅自调动禁军,围剿天齐庙,声称要捉拿反贼,锁拿要犯,应擂获胜的英雄反倒成了国家的反叛,万岁,我问您哪,要这样下去,谁还敢再遵照您的圣旨行事?谁还敢来咱这儿投身报效?杨七郎和六郎拒捕杀街是实,但潘太师滥用职权也是实,如不抓捕七郎,他们哥儿俩干吗要与禁军厮杀哪?如要治罪,为臣以为,老太师应与他们哥儿俩同罪!”
郑印这番话讲出来,忠良老臣们纷纷点头称是,是这么回事呀,你老贼不围捕打擂之人,他们哥儿俩凭什么杀街逃奔呢?二帝也犹豫,虽然觉得这个话有理,可是你这个小郑印一天到晚老和这帮子老人儿们混在一处,明里是敬着我这个叔叔,可实底里你也是不服我啊!再者说,我这话是给你们亮出来,你们可以想辙给杨家兄弟求情儿,可不是说叫你们再去抓老太师的错处,他死了儿子了!一时的恼怒失态,忘记了国法王章这也是有的,何况说等什么殿帅的将令啊,他是掌朝太师,他越权也是自上而下地越权了。还是扫看底下,这是告诉潘家一党,你们也出来一个呀。哎,南台御史黄玉,书中暗表这是潘仁美的妻弟,也控背躬身出班,“万岁,为臣有本启奏!”“噢,黄爱卿有何本奏?”“为臣奉旨在天齐庙为应擂的举子标名挂号,这位杨七将军前来挂号,并未使用真实名姓,乃化名而来。无有里正的保凭,是郑千岁给出的保凭,也是郑千岁强令为臣给他发下号牌儿,臣以为……千岁身为监擂官,此行于法不合。此事兵部傅大人就在当场,可以给微臣我做证,这里有郑王千岁出具的虚假保凭一份,还请万岁您龙目御鉴。”小太监给拿过来送上龙书案,二帝这么一瞧,年月日、笔迹、印信都很清楚,一瞥小郑印,“郑印,此事可是实啊?实物在此,你还有何辩解?潘豹营私舞弊,你们这个就不叫营私舞弊了吗?岂有此理!”郑印一时编不出词儿来,“万岁,这个事是我做的,那就应当责罚于我,与旁人无关。黄大人,潘豹强拉看客上台,你们俩虚造保凭有多少?又有多少英雄豪杰,就因为有真本事,你们不让人家上台,耗在京城,断了人家的报效之路。这些个桩桩件件,你们做的还少吗?”黄玉赶紧给皇上磕头,“哎呀万岁!郑王千岁这可是血口喷人哪,为臣尽忠职守,从无此事,请万岁替为臣做主,洗干净这不白之冤哪!”“呸!黄玉!你还有脸喊冤?看我不把你个奸贼……”说着话,气得郑印上前就要动手。皇上一拍龙胆,“嘟!大胆郑印!你还敢在大庆殿上行凶不成!镇殿将军何在?速速将汝南王与我拿下!”
镇殿将军都谁呢?最初四位就是潘仁美的四个儿子:潘龙、潘虎、潘豹、潘强。前文书说过,二帝金簪刺死了自己的大哥,害怕得直哆嗦,想要下诏登基,可是怕没人保着自己,还没登基坐殿呢,先封下了四位镇殿将军,就是自己这四个小舅子。如今潘豹死了,四个镇殿将军少一个,就剩仨啦,哥儿仨甩着膀子就过来了,要抓郑印,那能叫他们仨抓住吗?抖开袍袖,郑印一拳一脚外加一吓唬:一拳,潘龙的门牙掉了两颗,打这儿起潘龙说话就漏风了;一脚,潘虎的腿给踹折了,后来找大夫接骨,大夫的儿子正好就是叫潘豹给拽上台去打成残废的,大夫正恨着他们家人哪,成心给接错了茬儿口,打这儿起潘虎走路、站立都不顺溜了,一条腿长,一条腿短,老这么晃悠着。一吓唬呢?郑印把那哥儿俩打了,再一看潘强,跟个大烟鬼似的,都瘦成半把骨头了,还在那逞能呢。一跺脚,地面直颤悠,吓得潘强腿儿一软,刳通跪在就地。把潘洪给气的,嗨,实在是丢人现眼!
皇上更急了,好你个郑印,你这是要造反呀!“来人呀!快宣殿前武士上殿,将这个叛逆之臣拿下!”这个金殿上可就乱喽,呼啦,奸臣都赶紧抱头躲闪,蹿到殿角,忠良老臣拥到当间儿,来劝解郑印,就这么一瞬间,两边儿是忠奸立判。可惜,二帝雍熙天子并不看这些。就见殿前执金吾将军上殿,要来捉拿郑印。正在这个时候就听见殿下有人高声喝喊:“且慢!朝堂之上岂是鼠辈簪窃扰乱之地!都给我一旁站立,待老臣我擎锤见驾呀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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